貫休《禪月集》之《送僧入五泄》

    貫休繪“十八羅漢像”之一

貫休是唐詩愛好者很熟悉、很喜歡的一個文人。他的詩,題材廣泛,禪意濃濃,升華心靈;他的畫,形象夸張,狀貌高古,頗具“梵相”;他的草書,別具一格,自成一路,被譽為“姜體”,因而時人稱其為詩僧、畫僧、書僧。貫休沒有功名,卻才華橫溢,精通佛理,又行事灑脫,要想讓文人學士們不愛都難!

 不僅如此,貫休在生前自編十卷本詩詞集《西岳集》,并打破程式,讓比他年輕、詩名稍遜于他的吳融作序,原因是吳融與他投緣。吳融也是晚唐一位有影響的詩人,其祖父吳翥“文簡先生”從山陰(今屬紹興)遷徙到諸暨大田里(今屬陳宅鎮)定居,是這個區域的吳氏始祖。貫休16歲那年從蘭溪到諸暨五泄禪寺修佛,在那里度過了黃金年華,直到24歲出山游方。他身受五泄山水的滋養,佛學、詩藝俱進,在這里寫下了大量詩文。貫休去世后不久,其弟子收錄其一千多首詩作,以《禪月集》的名號雕刻成冊,是中國古籍自刻專集之肇始。故而貫休在詩、書、畫、佛、版刻印刷史上都影響巨大,是中國文化史上不可多得的全才。

 貫休(832-912),浙江蘭溪登高里人,俗姓姜,字德隱。二歲發蒙,七歲在蘭溪和安寺出家為童侍,學佛念經做詩,漸有名聲。為盡快提高自己的佛學素養,在唐宣宗大中元年(847)那年,他來到名頭響亮的浙江諸暨五泄禪寺。五泄山上的禪寺為唐元和三年(808)高僧靈默禪師創建,初名三學禪院。貫休在五泄禪寺修行四年以后,便在那里受具足戒。他的弟子曇域為其《禪月集》所作后序云:“年二十,受具足戒。”《宋高僧傳》評論道:貫休“受具之后,詩名聲動于時”。在五泄禪寺幾年,貫休佛學精進,聲名遠揚。

 “具足戒”是出家人里程碑式的轉折點,有嚴格要求。據“佛典”:“受具足戒者,當得身體強健,諸根具足,身器清靜,無有邊罪,具出家之相,剃除須發,披著袈裟,已受沙彌戒,且年齡在已滿二十歲而未逾七十歲之間。”具足戒后,男的稱為比丘,女的稱為比丘尼。

 貫休在五泄修行九年,按佛律已超出了“五次夏安居”時限,可以游方各地了。貫休那首《送僧入五泄》詩道出心聲:“五泄江山寺,禪林景最奇。九年吃菜粥,此事人少知。山響僧擔谷,林香豹乳兒。伊余頭已白,不去更何之。”這首詩在充滿禪意的同時,也慨嘆修煉之清苦,吃菜粥整整九年,連頭發都已斑白。此刻下山游方之心已決,必須要出去闖蕩世界了。大中九年(855)冬天,也即貫休24歲那年,他走出五泄山,奔向更大的社會舞臺。

 貫休先到蘇州楞伽山,拜謁當年曾來過五泄禪寺避難的道曠禪師。旋經龍泉入贛,在洪州(今南昌)開元寺開講《法華經》,如此足有三載多。咸通三年(862),他在廬山鉆研詩藝,作《古意九首》回憶少年生活。無疑,五泄九年的修行,給貫休打上了深深的烙印,這些在詩中有顯明的反映。如《憶在山中時》這首詩云:“憶在山中時,丹桂花葳蕤……別來六七年,只恐白日飛。”一別五泄已有六七年,這光陰不能讓它白白飛過。

 其后,貫休奔赴吳越贛皖閩的名山大川、古寺古剎講學會友談禪,與陳陶、胡汾、方干、羅隱等詩人切磋詩藝。對鏡湖、鄱陽湖、天臺山、廬山的山水人文,貫休尤為鐘情,多次流連往返,自謂“邇來流浪于吳越”。黃巢兵掠婺州、衢州、睦州,戰亂頻起,民不聊生,貫休也居無定所,于是在57歲那年,北游洛陽、長安、終南山、隴右一帶,繼到薊門關等地。當他倦游歸來,已屆花甲之歲。

 乾寧元年(894)為貫休的高光之年。錢镠素慕貫休名聲,在杭州召見他。其時錢镠已是權勢顯赫的萬戶侯。據說貫休獻詩錢镠,錢镠讀后大為贊賞,慨贈豐厚之酬。其中有首詩寫道:“貴極身來不自由,幾年勤苦踏山邱。滿堂花醉三千客,一劍光寒十四州……他年名上凌煙閣,豈羨當時萬戶侯。”錢镠甚喜此詩,惟對“十四州”三字,不時琢磨吟誦,稍頃傳話,如貫休將“十四州”改為“四十州”,還可再加賞。貫休這句“一劍光寒十四州”是虛實結合,“一劍光寒”已用文學手法渲染了錢镠的掌控和功績,而“十四州”則是如實寫來,概因錢镠已可掌控浙西、浙東的潤、升、常、蘇、湖、杭、睦、越、明、衢、處、婺、溫、臺共計十四個州。如將“十四”改為“四十”,豈非將他的擴張胃口,讓我貫休來說——一劍光寒四十州。于是貫休讓官員傳話錢镠:“州不可增,詩亦不改,孤云野鶴,何天不可飛也?”寥寥幾句,托出貫休本色。不慕錢財不羨侯,天下誰人不識君,拂袖離開杭州。

 其后貫休一路瀟灑往西。在湖北荊州,他遇到遭貶官員同鄉吳融。他鄉遇知音,兩人竟夕談論。吳融在《禪月集》序中深情記錄:“沙門貫休……晚歲止于荊門龍興寺。余謫官南行,因造其室……自旦而往,日入忘歸,邈然浩然,使我不知放逐之慼……商榷二雅,酬唱循還,越三日不相往來,恨疏矣。”貫休在江陵、荊門一待五年,其間還往廣東拜謁曹溪祖庭,后又返還江陵。

 在友人的建議下,貫休于72歲那年西行入蜀。到達成都后,貫休拜見了前蜀主王建,并獻上詩作,其中有句云:“河北江東處處災,唯聞全蜀少塵埃。一瓶一缽垂垂老,萬水千山得得來。”這就是貫休“得得來和尚”的來歷。王建正在延攬四方英才,看見貫休這樣深有影響的名人到來,大為高興,禮遇優厚,給貫休加封了“禪月大師”等稱號,并“食邑三千戶”。貫休在蜀度過了比較得意的近十年時光,算得上功德圓滿。

 再回到貫休在五泄山的青年時光。貫休是留下詩詞最多的唐朝大詩人之一,現在的《全唐詩》收有貫休718首詩作。按照《宋高僧傳》所載,貫休在20歲具足戒以后,詩藝詩名更加顯赫。那么貫休在五泄待過了人生精力最旺盛的九年(16-24歲)黃金時間,期間寫有多少詩作呢?除了前引的《送僧入五泄》以外,又還有哪些在這里、在這時寫下的呢?

 對于這個問題,研究貫休的專家在十多年前已有研究成果發布。2011年6月,中華書局出版了《貫休歌詩系年箋注》。此書以五代梁朝末年所刊《禪月集》為底本,再經過校勘比對,收錄了貫休720篇詩作,加上為貫休所編的年譜,共有26卷,分上中下三冊,計110萬字。整理箋注和編纂年譜者為胡大浚教授。胡大浚是西北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所長、全國高校古籍整理研究工作委員會委員,著名的唐詩研究專家。他積多年之功,對貫休現存的詩歌作了精心箋注,并在箋注書稿內附上了《禪月大師貫休年譜稿》。這項成果深受學界稱道。

 在這本書中,胡教授列出了貫休在五泄所寫的《漁家》《山茶花》《田家作》《林行遇獵》等29首詩作,其中《茫茫曲》云:“茫茫復茫茫,滿眼皆埃塵。莫言白發多,莖莖是愁筋。未達苦雕偽,及達多不仁。淺深與高低,盡能生棘榛,茫茫四大愁殺人。”《對月作》:“今人看此月,古人看此月。如何古人心,難向今人說。古人求祿以及親,及之如之何。忠孝為朱輪,今人求祿唯庇身。庇身如之何,惡木多斜文。斜文復斜文,顛窒何紛紛。”《古鏡詞》:“我有一面鏡,新磨似秋月。上唯金膏香,下狀驪龍窟。等閑不欲開,丑者多不悅。或問幾千年,軒轅手中物。”

 貫休在五泄九年所寫的詩篇和畫作,當不止以上29首,比如寫到諸暨西施故里苧蘿村的“宿霧開花塢,春潮入苧村”詩句,當也是在五泄所居時所寫。

 再來說說“浙東唐詩之路”。這是一個年輕的文化概念,開創者竺岳兵先生和鄒志方教授,篳路藍縷、殊為不易,為此打下了比較扎實的基礎,后人致以高度的敬意。但也許他們精力時間所限,也許還有其他原因,在竺岳兵的《唐詩之路唐詩總集》(中國文史出版社2003年出版)中,只收錄五泄詩作三首。而鄒志方的《浙東唐詩之路》(浙江古籍出版社2019年出版)對五泄唐詩是一片空白。這真是一個莫大的缺憾!

 諸暨是浙東巨邑,婺越通衢,而五泄是浙東唐詩之路的一個高地,不少大名鼎鼎的詩人、佛學深湛的高僧或在此游玩,或居住在此,寫下了大量詩歌詩偈。眾所周知,詩歌人人可寫,所寫不過“好”與“差”而已,何況在出口皆詩的唐代!而詩偈或禪詩只有高僧大德者才能寫得出來。唐朝的五泄詩歌,除上列貫休的眾多詩作外,還有靈默的“寂寂不持律,滔滔不坐禪”、蘇溪和尚的《牧護歌》、正原的“滄溟幾度變桑田,唯有虛空獨湛然”、克符道者的《五泄泉》、李頻的《送元道上人》、羅隱的《贈無相禪師》、許棠的《送元遂上人歸吳中》等,都是俗界禪詩的精品,更不用說在五泄修煉十多年、又是五泄人的曹洞宗創立者良價啦。良價寫有大量詩歌文字,這里單說他在五泄寫下的《北堂頌》(北堂指母親)就足以留芳千古,詩云:“巖下白云常作伴,峰前碧障以為鄰。免干世上名與利,永別人間愛與憎。”既是白話如常的山水詩,也是禪意滿滿的抒懷語,誠是唐詩中的上等之作。按照元好問所說,這些詩作是“詩為禪客添花錦,禪為詩家切玉刀”。

 浙東唐詩之路上的諸暨詩作,尤其是貫休在五泄山所寫詩作,尚未得到相關部門和研究者的重視,實有待深入發掘。更不用說,唐朝時諸暨還有“三座文化大山”沒有開發,有些幾乎是空白。誠望有志者來挖掘這個嘆為觀止的文化金礦,果如此,浙東唐詩之路上必將增添閃亮的明珠。

 春風秋月尚未了,五泄唐詩知多少?